我在上一篇文章说道，身为一个极右翼研究者，我最讨厌的就是人们滥用“纳粹”这个词。

我今天想说另一件事，就是身为一个即将成为社会科学工作者的人，我最讨厌的，就是人们滥用“科学”这个词。

比如日本核污水排海这件事，当日方指责中国，声称中方反对排海反对水产品进口是“不科学”的时候，就是一个“科学”被滥用的典型例子。

虽然这个问题现在已经过气了，但对于我们如何认识“科学”这个词还是很有意义的，所以我现在拿出来说一下。

科学家们说了什么？

其实日本核污水排海为什么有问题，中国官方的很多回应已经在事实和逻辑上都说得很清楚了。但是，为了避免有人说这些都是什么带有立场的谣言和偏见之类的，我在这里随手找一篇BBC的报道，从这里入手谈这些问题。

BBC肯定是没什么反日立场的，目前看来也没什么亲华立场，所以我们来看看这篇“福岛废水排放背后的科学”讲了什么。

这篇文章有意思的是，标题和主体文章中大量使用了“waste water”（废水）这一词，但是在一个配图小字里，却用了“”（污水）一词：

类似的一个路透社的报道，也是标题用了“waste water”，但是在最下面的小字部分却用了“ water”一词：

“”和“”可是比“waste”要负面很多倍的词汇。其实这里也可以再多讨论些舆论问题，不过这不是今天重点，我们还是先说回科学。

在那篇BBC的文章里，作者是这么介绍各方有关科学的立场的。

首先是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给污水排海开了绿灯：

然后是简述，科学家们大都认为排放是安全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认同其影响。如果氚很少，影响就很小。但是批评者认为需要更多的研究。

接下来这篇文章里还展示了几个科学家和科学机构的意见。

一个朴茨茅斯大学的教授说废水被处理之后“理论上你可以喝它”。一个法国实验室的物理学家附和道：“关键是氚有多少，这么低含量的氚是不会影响海洋生物的，除非我们看到鱼类数量急剧减少”。

但是也有科学家表示了反对：一个乔治华盛顿大学的教授说：“挑战在于这些放射性物质带来了科学无法回答的问题，在极低的暴露之下，到底什么算是“安全”？我们可以相信国际原子能机构的工作，但是仍然意识到，符合标准并不意味着，这一决定完全不会给环境或人类带来后果。”

还有人直接表示了不信任：美国国家海洋实验协会发表声明表示他们没有被日本的数据说服。而夏威夷大学的海洋生物学家则告诉BBC：“我们看到，辐射和生态的影响评估非常缺乏，这让我们很担心，日本不光无法探测到什么物质在进入水中，沉积物和生物体中，但即便他们能做到，也没有办法把这些物质移除……没有办法把放出来的精灵放回瓶子里。”

从科学角度，我们可以总结一下上面这些观点。

认为排放核污水没问题的，一个主要依据是IAEA的背书，比如日本各个官方发言说的，好像IAEA就是科学的代言人，反对IAEA就是反对科学。另外一个依据，就是很多科学家都纷纷表示，只要污水被处理过了，氚的含量很低，自然不会有危害。

而反对污水排放的，一个主要论点是，即便IAEA说的是对的，科学仍然无法回答污水排海的长期影响。而另一个主要论点，则是日方提供的数据无法令人信服，有太多我们仍然不知道的东西。

这几个论点每一个都值得说一说。

权威不是科学

首先是IAEA的背书和“科学”的关系。

我们首先要知道的是，即便涉及科学，IAEA仍然是一个官僚机构和国际组织，也就自然有着官僚机构和国际组织的一切通病，会受到各种各样的影响和干扰，他们不是一群超然于世间的全知裁判，也不是能对人类未来负责的救世英雄，他们只是一群人，也就有着人的缺陷和立场。

当然我这里是假设了IAEA的所有参与者都是怀着善意和公正的态度行事的，即便我们知道学术界从来也不是什么净土，科学家也不是什么圣人，更不用说这种官僚机构里的人了。

所以日本官方，以及那些支持污水排海的人，可以说IAEA代表了一种国际态度，但是要说代表科学，这就是个非常典型的“权威=科学”的谬误，本身就不是个“科学”的态度。

权威机构以科学为名公然说谎，本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比如我之前在文章里无数次鞭尸过的：瑞典卫生部门故意声称儿童不会传播新冠，为的是希望新冠快速传播来达到群体免疫……就是一个典型代表。

当然我们这里甚至不需要假设IAEA有什么恶意。即便我们假设参与IAEA背书的科学家们都怀着真诚的态度行事，也不能说明IAEA的背书就代表科学。因为这一背书也并没有得到所有IAEA科学家的认同，而且正如我们刚才看到的，IAEA之外的科学家更是有不少反对的声音。

大家都是科学家，大家都凭着科学的态度研究，凭什么你说的是科学，我说的就不是科学呢？因为IAEA级别高，IAEA的人多？这跟科学有什么关系呢？

同样的道理，接下来我们再看，那些IAEA之外的，支持核污水排海的科学家，他们就更不代表科学了。

支持日方的当然可以不停地拉出来某某科学家的言论来背书，但反对的一方也同样可以找出科学家来代表自己。

那么这个时候，你相信的就从来不是科学，而只是某个科学家。“因为某某专家说的，所以是科学的”，就跟“因为IAEA说的，所以是科学”，都是一个道理，就是迷信权威。

就好像当初很多人喊着新冠只是小感冒不死人，说这才是“科学”，但是你一问他们的科学哪儿来的，不也就是拉来某个专家背书嘛。然后你跟他们说别的专家的不同意见，他们就要说他们信的专家才是对的，才是代表科学的。

这哪是什么科学，不就是站队么。

科学不光是已知，还有未知

当然，我们这里不考虑科学家也是人也会睁眼说瞎话这一点，我们仍然就假设科学家们都是真诚的。那么为什么，科学家会有不同意见甚至是对立的意见呢？

这就是一个大众对科学非常广泛的误解。在大众眼里，科学就是2+2=4，是地球绕着太阳转，是一个有唯一答案的绝对客观的事物。

某种程度上讲，这不能算错，因为我们不是活在平行世界里的，那么任何因果关系，自然只会有唯一的结论。而追求这个结论，自然就是科学要做的事情。

但问题是，科学家们不是全知全能的，不是一眼就能望到答案的。就好像地球绕着太阳转当然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但是当你只能观测到太阳东升西落的时候，地心说和日心说都是符合逻辑的推理，你不能排除任何一个理论。而只有不断地搜集新的信息，进行新的推理，你才能够排除错误理论，意识到是地球绕着太阳转。

也就是说，科学家们一定要面临未知，而科学的发展和进步，就是在有限的条件下去解决这些未知，将未知变为已知。

而在这个科学发展和进步的过程中，既然有着那么多的未知，就必然有着诸多的分歧。

对于绝大部分科学工作者来说，未知才是常态，分歧才是常态。这个世界上的科学家们每天都在生产着无数的符合科学标准但是却结论相异的研究。而科学家们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去不断地整理和质疑这些不同的结论，从而逼近真相。

即便真相暂时不可能达到，但是我们可以不断地更新证据，更新逻辑，既要告诉大家我们知道什么，也要告诉大家我们不知道什么，这才是科学。

因此随便拎出来一个机构甚至一个个人，就声称代表科学已经知晓一切，科学知道自己被代表了吗？拿着鸡毛当令箭，是一种完全反科学的态度，这不是科学的逻辑。

当然，这种思路在人类社会普遍存在，当然有自己的道理。我们不能迷信权威，不代表权威一点意义没有，找机构或者专家背书仍然是一种接近科学的方法，这个问题我在以前的文章中谈过了：《》。

科学没有时光机

说回到核污水排海的问题。等到几十年过去，核污水排海到底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当然会是一个确定的唯一的事实。但是现在我们没有时光机，我们无法得知未来会怎么样。

正如上文那个乔治华盛顿大学的学者提到的，有的问题是科学无法回答的。如此多的核污水排放入海，你不知道还要排放多少和多久，你也不知道是否有更深远的影响，那些影响是否是可以接受的……到底什么算是安全，科学界是不可能知道的。

但是有一个事实是很重要的，就是上文那个夏威夷大学的学者说的观点：如果真的出了问题，造成的影响是不可逆的，你不能把精灵再放回瓶子。

一个有关长期影响的科学结论，必然需要一个长期的研究才能接近这一结论，但在核污水排海这个问题上，显然时间并不允许科学界做出类似的研究。很多支持排海的科学家，比如上文提到的法国科学家，他说的也只是，如果污水里只有氚，而氚的含量很低，那么不会造成危害。但是他也找补了一句，“”，说不定未来鱼类是有大量减少的可能性。

毕竟，拿着当前的短期的少量的样本数据去预测长期的大范围的后果，很多时候都是不科学的。就好像对新冠后遗症的研究，当初很多所谓的专家拿着国内清零政策下获取的小样本数据声称新冠后遗症都是夸大其词，不会给社会的健康造成危害，他们的数据大概说的是事实，但并不能从那些事实中得出他们口中的结论。

如今我们都知道了，如果你现在还没认识一个心脏异常或者严重失眠的后遗症朋友，那我可能要怀疑你没朋友了。哦，我不光认识，我也是其中之一。

核污水的问题也是类似的。可以预见的是，面对核污水问题，未来一个很常见的洗白思路，就是用现在还没发生什么严重后果的结论，来论证未来也不会发生什么严重后果。

如果想要更进一步来洗白，那么可以先夸张地渲染一波没有科学依据的严重后果，然后再反过来用当前似乎还什么都没发生的现状来进行一个对比。这个套路我们也都见过。

当初美军在太平洋进行核试验，一开始也是貌似无害，但对周边海域和岛民的严重影响，直到多年之后才显现出来，现在还是一笔糊涂账。

人类历史上类似的前车之鉴可一点不少。无论是镭的危害，麻醉剂的危害，含铅汽油的危害，等等等等，都是在很多年之后，最终造成了大量的悲剧之后，才最终得以被科学所认知的。

科学不能取代政治

当然，有人会说了，科学既然不能证实未来没有严重后果，那么也不能证实未来一定就有严重后果啊。你不能总是拿未知事物来危言耸听对吧？

是的，这就是很多长期科学问题在当下所面临的困境。如果长期是未知的，那你到底该怎么选？

你是为了可能的长期的还没发生的危害而忍受成本来预防这些危害，还是放弃预防而将精力用到别的地方？

甚至即便科学家们真的有千里眼，可以准确地得知当下的选择会给未来造成什么样的成本和收益，知道谁会怎样受损，谁又会怎样得利，也没有任何一条科学法则能够告诉我们该如何取舍。

这是科学不能解答的问题，而是政治要做出的选择。而绝大部分的政治选择，都会选择牺牲长期利益，因为当下的人又不可能超越时间去为未来的人负责。

如何克服自私和短视的政治决策，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但是如果你把自私和短视，包装成所谓科学，那就有点无耻了。

因为说到底，科学不是存在于真空中的，任何科学但凡接触现实世界，就不可能纯粹，也没必要纯粹。大众关心的科学问题，能够看到的科学问题，绝大多数都不是2+2=4这么简单的客观事实，都是会牵涉到无数人的利益和福祉，需要做出权衡取舍和道德判断的主观难题。而你如何做判断，如何取舍，就必然涉及到立场。

而如果这时候有人混淆科学和政治，混淆主观和客观，混淆事实与立场，宣称自己才代表真正的科学理性客观中立，那你可以肯定他一定有自己的立场，只是他不敢承认，只好拿所谓的科学来当遮羞布。

科学的阴谋，和不科学的阴谋论

需要注意的是，直到这里，我仍然在假设科学界能够获取一切能获得的信息，日本没有对其数据进行隐瞒。仅仅是在正常的科学研究范围内，我们就面临着当前无法解决的未知。

但是，核污水排海问题最重要的一环甚至还不是科学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如果从一开始，日本的数据就不可靠呢？

有人可能要说这是阴谋论思维，你凭什么乱怀疑，是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和反日思维作祟？

但阴谋本来就是常见的，就是世界运转的一部分。对于这个问题我写过一篇文章，有兴趣的可以参考一下：《》，说的就是你如果想要识别阴谋论，你先要明白真正的阴谋长什么样子。

因为这世间大部分的所谓阴谋，都没什么技术含量，也不需要什么操作，你只要够蠢够懒够坏就可以了。

就好像福岛核事故之所以发生，之所以危害延续至今，不就是一直以来东京电力公司和日本政府的欺瞒和懈怠导致的？

有人可能要说，不能一棍子打死，不能说日方过去犯过错，就不给他们改过自新从新做人的机会。

但是这里可不是一次两次了，而是系统性的问题的。欺上瞒下，玩忽职守，贪生怕死，这有什么阴谋论的，但凡看一点新闻就明白，这正是日本官僚机构的日常。

你看就在前两天，福岛核电站不就又出了安全事故。这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机构该有的表现吗？

其实很多阴谋和阴谋论的识别也没那么难，你只需要找出其中自相矛盾的地方就可以了。

就好像前一阵韩国的室温超导研究的闹剧，从一开始就有着致命的问题，就是他们没有给科学界公开展示自己的样品和成果。如果东西是真的，为什么不尽快展示取信于人？他们讲了很多故事说什么这也不方便那也不方便，去信那些故事，就跟信阴谋论一样。

又好像我在阴谋论那篇文章里提到的，俄罗斯炸北溪根本就是个阴谋论故事，你需要讲一系列复杂的故事，却不能回答那些最简单的自相矛盾：俄罗斯想要破坏北溪管道，用得着跑到北约地盘吗，北约在那儿的部队是通俄了吗？所以你看现在西方直接在北溪问题上装死了，改为编出新故事说是乌克兰人干的，至于谁把谁当傻子，我不好说。

回到日本核污水排海的问题上，日本政府给出一大堆理由，其实也无法回答一个关键问题，如果排出来的核污水已经处理并稀释过了，安全到了可以喝的程度，排放到福岛周边的湖泊在技术上也完全可行，为什么不把污水留在自己国家，而非要排到大海里影响周边国家呢？

日方给出的种种辩解，往好了去揣测，只是因为他们懒，又不想花钱，排到海里最方便。而往坏了揣测，那就不知道他们可以想到哪里去了。

当然你要我说，他们很可能是自己心里都没底，不知道核电站的现在和未来是什么情况，不知道这些污水到底有多少危害，所以根本不敢自己留着。从一开始，日方对核事故的处理就突出一个无知无为，所以拖到现在核污水装不下了必须想办法处理。而在如今处理核污水的问题上，日方继续无知无为，选择一排了之这种最省事的方法，有多少危害之后再说，我不知道就等于没有。就好像上文有科学家抱怨日方数据给的少，是不是有一种可能，日方自己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些数据？

有人可能要说了。你看那么多国家和机构不是都信任日本政府，觉得核污水排海没事，怎么就你事多和世界逆行？

但是正如我刚才提到的，核污水问题在科学角度上，从来就不是谁人多谁看起来权威谁就占理，多少人为其背书不代表其决策就科学。而从政治角度上，每个主体对于自己的利益将会如何受影响，都是有自己判断的，其他人的背书就更与自身无关了。

当然你还要考虑到，那些如今带头喊话要求中国接受日本水产品的G7国家们，本身就是日本的盟友，已经被拉下了水，自然就不愿意拆日本的台。而且他们都不是周边国家，对日本产品的进口量也少，利益考量自然不会和中国一样。

所以禁止日本水产品这个问题上，不管从科学还是政治上，都是合情合理的。

反过来讲，转基因农产品经历了多年的实践检验，即便目前被证明是安全的，也带来了如此多的争议。结果今天核污水排海之后的日本水产品，还没被多少人吃过，也没经历过长时间的观察和研究，就有人打包票说核污水造成的影响安全无害，似乎欠缺了点科学的质疑精神吧？

而且最搞笑的是，当初日方提出的一个阴谋论，是中国的核电站正常排出的冷却水也有问题，所以不该指责日方排放核污水。可是问题来了，假如中国核电站的排水真有问题，为什么国际原子能机构一点反应没有呢？为什么国际社会也没有因此禁止中国的水产品呢？为什么连日方自己，都不以此为理由来禁止中国的水产品呢？这套指责，用日方自己的逻辑都圆不了啊。

而这几个月下来，刚才提到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也没多少人提中国核电站那一茬了。那么在核污水排海的问题上，谁在藏着阴谋，谁又在编造阴谋论，也很明显了。